—— 衣轻飏蓦地顿了顿。可,那人身上有本该属于现世的大师兄的伤口呀。 上辈子一次外出历练时,他偶然撞见过大师兄在野外沐浴,清楚记得那时他的胸膛上是没有这一痕迹的。更何况修道之人体质不同寻常,除非是灵力或怨力极强的法器——如绕指柔之类的武器,否则是极不可能在大师兄身上留下疤痕的。 回忆起那道疤痕,衣轻飏的心口又钝痛地疼。这痛感犹如他初见美人图时。 他隐隐生出些猜想。要么障捏造幻境中的人物是依靠现世中人的身体为原型,要么是这人就是现世中的…… 衣轻飏想不下去了。这下钝痛的心口才是猛地一颤。 不不不!衣轻飏扶住额头,大师兄在西北除妖,又没来金陵,怎么可能入得了障?千万别自己吓自己,对心脏不好。 他兀自自己吓了自己一阵。咚咚咚的,房门突然响起来。浣花雀跃地找他下船逛水集,说是他们昨天约好了的。 是吗?衣轻飏眨眨眼,全然不记得了。 想来也没错,障的时间和现世是不同的。在剧情点时——衣轻飏猜测,也就是极为影响障主心境的节点发生时,时间流速是与外界相同的。但在下一个节点到来之前,时间流逝会急剧加速。 譬如这半个月,几乎是恍然几个眨眼中过去,衣轻飏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,时间过去了半个月。 他凝视浣花姑娘雀跃的小脸,思忖,这次事件没有跳过去,是集市上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吗? 他欣然答应邀约,换上衣橱里正常一些的衣裳,把平日被迫散散梳起的长发高高束起,发带绑得紧紧的,出来时将浣花姑娘都惊了一跳,打趣说:“这是哪家的小公子啊?” 光打趣不止,她还有模有样地福了一礼,捏着嗓子说:“小公子可否赏奴家一份薄面,屈尊陪奴家去逛上一逛?” 衣轻飏昂起下颌,也有模有样地,学平日来画舫的那些傲慢不好伺候的高门公子哥,趾高气扬地背着手走到浣花面前。 末了,没憋住笑,他拱手一作揖:“姑娘既然邀约,佳人如斯,在下焉有不奉陪的道理?” 因他低下头,浣花一指便戳到他的额头,笑骂:“就属你滑头。” 在衣轻飏的记忆里,浣花年岁比他只大一岁,却比他还早来到画舫。从这位阿一有记忆起,便是浣花一直在照顾他,帮衬她,如姐弟又如母子,羁绊倒胜过他们的那些血脉亲人。 如此灵动鲜活的浣花,却已是死去六百多年的人了。 在这座幻境堆积的金陵城中,衣轻飏并不芥蒂于扮演好他的角色。伪装出感情其实很难,但稍稍带入熟悉的二师姐,他不由生出些真挚的情感,眼眸也更为柔和。 他们这些人是有卖身契在花娘手上的,若是跑了,如今这乱世,叫官府抓到前或许便死于非命了。但花娘开明,也明白他们若是聪明人也不会偷跑掉,因此一向准他们下船就近逛逛。 陪女孩子逛街倒真是件累事。 衣轻飏在他二师姐身上领悟这般血的教训,如今又在浣花身上得到泪的验证。 在水集上逛了许久。什么重要的事都没发生。衣轻飏最初还有些期待,现在抱着一大摞的小东小西,已渐麻木了。 他还给自己买了副马吊,准备回船上找人凑一桌,好好蹉跎岁月。 就是这么从集头逛到集尾,他偶然瞥见街边摆的一个小小的字画摊,专卖些俗不可耐的富贵花鸟图,也卖供作画用的笔墨纸砚。本来瞥了一眼便没兴致的,衣轻飏却忽然定睛,凝眸在了一个客人随意拿起的空白画纸上。 说来很玄,但那种感觉就犹如牵引了一根细线,隐隐约约地把你和它牵扯在了一起。 衣轻飏走了过去,在那个随意看看的客人放下画纸后,拿起了这张薄薄的空白的纸。 生意不太好,摊贩的主人瞥了他一眼,就重新低头画那些俗不可耐的富贵花鸟图了。 浣花在前面的摊子上挑胭脂,见他站那儿不动,出神地望一张空白的画纸,不由唤他:“阿一!怎的了?想学画了不成?” 衣轻飏举着那张画纸,半忧半喜。喜的是美人图终于撞他手上了,忧的是这玩意儿还是个半成品?他哪找人给它画上去? 衣轻飏看看摊主,又看看摊主的那些大作。决定还是先别让美人图屈就这人笔下了。毕竟好歹也算个上古流传下的神器,得留点面子。 买了画纸连带笔墨砚,回去的路上,衣轻飏想到,原来这神器其实只是张白纸,在流传后世中才被人作了画。 无怪乎古籍之中,提起这神器时还无名称,上辈子他还是从别人那儿“得到”(实为抢到)它时,才知叫美人图的。 那上面作的画,应是这六百年来的事。 障眼捡是捡到了,可又拿它毫无办法。衣轻飏便随意将它扔在了案上。 他现如今心思可不在障眼上了。 时间加快,又半个月过去,开始固定接客的阿一,终于等来了他的第一个客人。翘首以盼,满心欢喜,却还要装作一脸不在意的模样。 可等来的,却不是那位道长。 一位满身酒气,珠光宝气,正是衣轻飏曾模仿过的那类纨绔公子哥,花了千两求得这一夜,由花娘喜笑颜开地引进来。 衣轻飏扶扶额头,听这位纨绔表达了半晌的喜爱之情。 其实他远没这个耐心。偶然瞥向烛光,蜡烛噼剥燃了半个时辰,但该来的人仍旧没来。 这时那位纨绔已醉得有些上头,舌头都打结。衣轻飏彻底失去耐心,撂下一口都没喝过的酒杯,淡淡睨了对面人一眼。纨绔蓦地闭嘴,昏沉沉倒在桌上。 心里闷得很。 衣轻飏从窗子翻出来,终于想起去找他的九八“妹妹”了。 可到了,什么人影没见着。画舫上也不见随逐、叶九七等清都山同门,玉妙宫的人也没瞧见。 一问,才晓得半月前那个颇有钱的巨富道士——衣轻飏猜是纳兰泱,花了几百两银子将步九八赎出去了。 这下可好。障中还真只剩他一个了。 衣轻飏垂下深深眼眸,略有空落,而后摇摇头笑了。 九八救出去正好,省得在障里出了什么事,这种幻境最易毁人心境,怨气更对修士心境有损。而这一大群拖家带口的人走了,他也落得清净。 时间渐渐加速了流逝,此后一个月阿一再未曾见过那位道长。 金陵城里道士也点花魁的笑话慢慢远去,无人提起。 衣轻飏暗自懊恼那夜是否太过冲动,又想起了那夜他曾说过的话。 “因为您答应过我的,一定会再来看我,所以我一直在这艘船上等啊等,要是道长您这次不来见我,我也还会一直等下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