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只缘感君一回顾,从此念君朝与暮。 美人图,画成。 又不知过去多少年月,战火席卷这片土地,一船的人,一城的人尽数逃难。 来不及逃的,兀自哭天抢地。不愿逃的,如阿一之类,则麻木无神。那段时间,衣轻飏看他做的最多的事,除了睡,便是对着那幅画发呆。 城将破那天,他默默将画抱在怀里,躺在榻上阖上眼。 却没等来城破的消息。只听全城百姓争走奔告,天降神迹,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道长,独自登上城墙,竟以一人之力胜过叛军千军万马。 阿一蓦地睁开了眼。 万人空巷,倾城而出。他汇入奔走相庆、放鞭点炮的人群里,亦步亦趋,来到城门附近,于人山人海之中仰头望去。 青衣道士立于城墙之上,身形极高,背影薄如剑刃,引来众人注目欢呼。那欢呼声,仿佛他是从天而降解救一方百姓的天神。 一旁的知府正请他进城赴宴。 忽然,道士似有所感,从高处侧头看来。他眉高目深,侧脸无俦亦如当年,岁月未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。 阿一呼吸猛地一滞。不知为何,竟下意识地侧身,狼狈地躲进了旁边一间茶肆。 这次那人终于回顾,他却不敢再看。 阿一失魂落魄地回去。铜镜中的自己,眼角下垂,皱纹纵横,满头白发,老得不成样子。 却仍有不速之客到访。几个好心的街坊引来官府的差役,说是今晚知府宴请那位救了全城百姓的道长,但全城会唱曲的都跑光了,就剩他一个,实在没办法,便只能请他去。 阿一显出很慌乱的神情。 “我、我已老得不成样子了,哪能在那么重要的宴会上表演?” 差役们看清他的模样,想想也是这个道理,便派了一个人回去告知知府。很快报信的人回来,神色却非常兴奋,说:“我报告知府大人时,那位道长也在,他指明要你去呢!” 阿一惶然不已。 他是那般仙姿卓越的人物,那般不食人间烟火……他竟不知道,也不能体谅,凡人是会老的吗? 他老成了这个模样,走路已有些打颤,需得拐杖搀扶才能平稳。牙齿也已疏松,早吃不得硬的东西,去年吃一个梨子,便磕掉了两颗牙。他满头白发,皮肤松弛,曾经容颜冠绝金陵城,如今便彻底为生命不可避免之衰老所彻底打倒在地。 他不能去见他。阿一下定决心。 更不能让他来找他。 莫不如保持那个最年轻时的自己。 但,什么才能使人保持最美时的自己? 镜中之人,神色愈发阴沉,是近乎癫狂的偏执。 —— 那天夜里,官府的差役久等不来唱曲的那个老头,知府焦急地派他们去催,说:“宴会快开始了,你们还不去看看那老头子是不是在路上磕着绊着了?” 差役奔去画舫的路上,只见那半边天都被染红,乌鸦乱飞乱叫,整条秦淮河几乎都被染成血一般的红色,蔚为壮观。 “走水了!走水了!”人们跑来跑去地救火。 差役忙逮住一个人问:“这是哪儿着火了?” “还能是哪儿?那艘老旧多年的画舫呀!不知哪走了水,本就是陈年旧木,一燃起来那还得了?” 差役一听急了:“那老头子呢?” “救不着了呀!他在第三层,谁上得去第三层?” —— 轰—— 衣轻飏感觉整艘船塌了下来,所有木头都如风一样,雨一样往他身上砸了下来。但他的身体松软无力,极为疲惫,不受自己控制。 不知是衣轻飏为保护障眼,还是小白花兄残存的意念过于强烈。他浑身唯一的力气,全使在了紧紧搂住怀中画上。 咕咚—— 他坠入冰凉的水中,水之冷之深,几乎要溺毙他。 不甘心,痛苦,绝望,恨意…… 诸多前世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,织成无法挣脱的牢笼,将他困于近乎窒息的水中,越沉越深。 这不断下沉的一幕,引起了衣轻飏的另一场心魔。不落渊底,玄幽之水,整整十年,他在永远触不到底的“水”中不断下沉,经历着生长与灼噬的两重天。那种绝望,几乎成了他毕生阴影。 不…… 衣轻飏一手拽住画卷,一手向上探去。 这不是他! 一个死人,一个死了六百多年的懦夫,还妄想左右他的情绪? 这是做梦! 忽然—— 他探向头顶的那只手,那只在浮幽之水中从来没得到过回应的手,这时被另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攥住,猛地提出水面。 白日刺眼的光亮使他眯起了眼。 浑身犹如落汤鸡的他,触及到新鲜空气的那一刻吸了一大口。 眼前的男人一身布衣道袍,个儿高条顺,不皂色双眸幽玄,只用一只手便轻轻松松将他提出了水面,此刻神情却很冷。 衣轻飏与他对视几息,倏地红了眼眶。 “大师兄……” 他发出软糯无力、近乎撒娇的语调时,自己都惊了一跳。 ——这是他的大师兄。他一眼就知道了。 云倏将浑身湿淋淋的他小心地拥入了怀里,不断安抚地拍着他的背,声音低沉。 “没事了,阿一。只是场梦,醒了就没事了。” “大师兄。大师兄。”衣轻飏靠在他肩头,定定地念,好像所有的委屈都释然在了这个怀抱、这一声称呼里。 “嗯。我在。”云倏则不断地应,“我在。” “我一直都在。” 作者有话说: 这个副本结束了。呼,松口气。 其实,小白花兄由他一生的阅历和视野决定了他的结局。但性格里的偏执其实和九九是一脉相承的,他俩确实是同一个灵魂经历了不同人生。 回到现实,下章咱们就甜回来了啦。 刚好今天也元旦了,大家新的一年开开心心呀! 第42章 美人图|十 许是短短一场梦, 便度过了另一个自己的漫漫一生,衣轻飏身心俱疲。 偎在大师兄怀里, 他渐昏昏沉沉睡去, 另一手仍紧紧攥着那幅美人图,不肯离手。 “大师兄……”一旁的随逐及众弟子还欲说些什么。 云倏将外袍脱下罩在少年身上,从膝弯处轻松打横抱起了怀中人, 止住他们的话, 低声道:“回客栈再说。” 浸入水中太久,午后衣轻飏便隐隐发起了热, 朦朦胧胧中咬紧牙关, 那副将梦话都埋在心底的模样实在惹人心疼。 云倏抬起他的下颌,将一枚丹药喂了进去。丹药入口即化, 倒不用担心这小孩儿不肯咽下去。 又舀了一勺热水渡进他嘴里,云倏低下眼皮,视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