飏偏头,望向身边大师兄的侧脸。 云倏抿唇,并不侧头看他,只是垂下眸:“走吧,先去其他地方。” 衣轻飏的手被大师兄牢牢攥紧着,跟随他穿过汹涌人潮,向大街上走去。夜里一路有人举着各式灯笼往南宫门去,红的白的,有大哭的也有大笑的,只有他们逆着人流而走。 直到出了玄武大街,云倏找了一家茶馆,借来纸笔,和衣轻飏在临街的位置坐下。 “大师兄?”衣轻飏不解地看他拿纸笔写信。 云倏并不抬头,简单回答了他一句:“写给玄天观。” 如果不是知道带他来的人是大师兄,衣轻飏都要怀疑这是要把他卖给玄天观了。 大师兄的手指很好看,纤长有力而骨节分明,指腹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老茧,却并不影响整体的赏心悦目。 等云倏写完,便用那双衣轻飏看来极其赏心悦目的手指提起信纸,伸到窗外,让它在夜里如磷火般静静点燃,烧作腥火点点的灰烬。 衣轻飏只眼尖地瞧见残片上“费用皆由我出”一行字。 衣轻飏有前世记忆,自然知道事情接下来的演变。 他坐在桌对面两手支起下颌,饶有兴趣地问他大师兄:“接下来我们做什么?” “等。”云倏简洁明了地回答,又从筒里抽出一双筷子,拿热水涮了递给阿一,“饿了吗?我们先点点儿东西。” 云倏的信是很有效率的,因为收到信的玄天观掌门业尘子,此刻正在宫中做客。 新朝皇帝元征正与他对坐,恭恭敬敬地向他询问国号与正式登基的日子,如何定才算顺应天时。虽然这位新皇帝本身并不迷信天命,但对他的臣民来说,一个推翻原王朝建立起来的新政权,得到天道的承认与庇佑是极其重要且有说服力的。 业尘子刚为他推演出国号取“周”字最好,此刻收到信后,这位一直不苟言笑的掌门才稍稍露出放松的神态。 “陛下,您可听说过清都山?” 元征肃然正坐道:“道长,清都山自古为众道之门、万门之宗,于玄门之中地位超然,征虽为一介凡夫,亦对其大名有所耳闻。” 业尘子阖眸捋须道:“既如此,方才贫道正巧收到一封来自清都山掌门的贺信。信中言说,见北有新任帝星冉冉升起,本该来信相贺,只是……旧星将陨未陨,新星恐未到上位之时。” 元征眉头皱起:“旧星将陨未陨?此为何意?” 业尘子道:“陛下应检省自身,于旧朝是否有当做未做之事?” 元征沉思片刻。 须臾,幡然醒悟,新皇帝郑重拜道:“多谢道长提醒,征受教了。” 对于魏朝长平帝下葬一事,这位新朝皇帝最近几日其实一直都在苦恼。 他自然清楚抚慰旧朝老臣的最好办法,便是好好安葬他们的旧主。可长平帝生前为自己修建的陵寝在五年前因地动塌陷,之后一直未再修建。不是他不愿意将长平帝下葬,而是苦于无陵可葬,而丧葬费用对于百废待兴的新朝来说不亚于一笔巨款。 于是这位新皇帝终于想出一个主意。 他当晚便将圣旨张贴在南宫门口,向京城大小商户、百姓募集银两,用于长平帝陵寝的重修与下葬费用上。 业尘子按信上所说,派一名弟子乔装打扮去往南宫门,以匿名富户的名义捐赠了万两银子。当然,这笔费用自然得清都山现任掌门来付。 清都山现任掌门此时在茶馆将筷子放下,问他的小师弟道:“可吃饱了?” 衣轻飏放下叠了老高的碗碟,文静矜持地点头。 云倏又问:“可困了?” 衣轻飏摇头。 “那便走吧。” 现在玄武大街上可热闹了,据说皇帝才刚下完旨便有富户捐了万两银子。万两银子那是什么概念?对于近些年涝旱连连、天灾不断的国家而言,一万两银子,便足以救济灾民数万人了。 京城百姓们都举着灯笼,围在大街上抬动的两副上好楠木棺材周围。 “送棺材装皇帝去喽!” “抬棺材,装皇帝,睡板板!”孩童们围在抬动的棺材四周唱着童谣,“看明年,做皇帝,又是谁来抬板板!” 眼前热热闹闹、载歌载舞的人群让衣轻飏一时眼花缭乱,他有些茫然又慌乱地回头,拽住了他大师兄的衣角。 有人站在街边指着棺材议论:“去年还是前年了吧?前朝那几位皇子为了个皇位争得你死我活,最后也全是用棺材抬了出去吧?” “我看啊,做上皇帝又如何,最后还是要装进这七尺三的棺材板里!” “诶,诸位,话可不能这么说,前朝也不是所有皇子都不在了的,不是还有位据说上了仙山学道的七皇子吗?我看呀,人家才是好福气,前半辈子也享受到了,后半辈子学了道,更要去当神仙喽!” “阿一。” 云倏微微俯身,靠近衣轻飏的耳朵,声音低磁。 “牵稳我的手。” 衣轻飏松开大师兄的衣角,云倏便伸来一只手,将他的手稳稳接住。 周围的欢声笑语都渐渐远去了,衣轻飏感觉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了,他对外界的唯一感受只有大师兄温热的手心,他自己的心跳声和微微的喘息声。 长平帝和沈贵妃被分别抬进两副棺材里时,热闹的人群中忽然有一个老头子发出尖利的叫声冲了出来,官兵们不察,让他一头撞在长平帝的棺材上。 咚的一声巨大闷响,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。 有人认出了那是谁:“余大人!那不是礼部尚书余大人吗?!” 官兵们将余大人抬到一边去,所幸人还有气,意识尚还清醒,只是额头撞得满是血,拒绝众人搀扶,大哭大叫道:“你们放开我!让我随了先帝而去!放开我!” “先帝啊先帝!”余大人流着满脸的血遥跪向棺材,“老臣余西河对不起您啊!您泉下有知,余西河此生上刀山下火海定会寻到七皇子殿下,誓死光复我大魏!” 有人暗骂他蠢,新朝的皇帝过几日都要登基了,他还敢在这儿叫嚣着光复大魏,实在是愚不可及。 至于新帝在宫中得知了这场闹剧,即刻派人来下旨,请余大人进宫诊治,新朝不计前嫌,邀他留任礼部尚书。余大人当场拒绝,当着众人的面,流着满额头血,在玄武大街上一撅一拐地独自离去。 过后几日,新帝登基前,亲自为前朝长平帝的陵寝题了两个大字——“怀陵”。 此举很是收拢人心,许多在家中为旧朝尽节守义的老臣纷纷重入朝堂,当了新朝的官。他们既尽了节,又得了利,何乐而不为呢? 那位余西河余大人,倒是再也没人在朝中再见到他。 不过,这些都是与衣轻飏无关的后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