檐下的灯看遍了。她很疲惫,问旁边的桃盈说:“润珍睡了么?” “已经睡下了。” 辛明彰没想着去看润珍一眼。现在她心里很愁,正是因为她唯一的儿子。 李润珍十岁了,竟然还不会说话。问了很多医官,有说他是哑巴,又有说他神思不清,似有疯症。 官家嫡长子怎么能有疯症,李祐寅是完全不接受这点的,所以凡是说李润珍患疯病的,都被他处置了。 李润珍是哑巴吗?辛明彰觉得他不会是哑巴。他可以发出声音,只是不会说话,有时咿咿呀呀的,像是未开化的孩童。她是有性子带着李润珍变好的,但李祐寅似乎没有耐心了。 李祐寅还想再要个孩子,但辛明彰很久都怀不上。为此,他又纳了几个美人,把心思稍稍从辛明彰身上移开了。 “圣人,官家今夜去慧兰阁了,叫您早些休息。”李祐寅身边的内侍来说。 辛明彰点头,她也不想应付李祐寅了。她走到寝屋内:“润珍还没说话么?” “没有,依旧像往常一样,吃完了饭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,嘴里哼着什么,却又不像是说话。” “他不是哑巴。”辛明彰长叹了一口气,“不是哑巴,就是疯子。若是疯子,将来是绝不可能被封太子的,一国之储君,怎能是痴儿?” “若是疯症,总该有个药医。” “官家可不希望润珍是疯子,天子之子,怎能是疯子呢?传出去,天下人又有的说了。”辛明彰冷笑一声,“他自己做的孽,怨得了谁呢?马上慧兰阁那位娘子也要临盆了,我倒是要看看,她是不是也生出来一个疯子。” 桃盈说:“我知道珗州有个郎中,或能断皇子之疾。” “怎么说?” “这个人叫裴章,以前我家里人生了重病,便是他治好的。他说话直,凡遇病重者,嘴中总无好话,所以旁人都不敢找他瞧病。” 辛明彰笑道:“难怪官家上回没找他。他现在何处?将润珍的病说与他听,我瞧瞧他说得如何。” * 韶园外,有一个双鬓斑白的郎中方踏进高槛。 院子里安静,偶有竹叶轻响。恰有仆从踏音来迎,口中正念:“裴先生。” 裴章很少上门瞧病,怎奈这位出价太高,叫他这颗世俗心动摇了。没人会同钱过不去,何况他也是个俗人。 他才进屋,隔着屏风看到一个人,坐得很端正,想必这就是谢承瑢了。他拜道:“谢节使。” 谢承瑢从屏风里出来:“裴先生。” 裴章知道谢承瑢,原来是在秦州戍边的。戍边的武将多半长得凶狠,但谢承瑢稍微好些,长得像个文人。 他问谢承瑢:“不知节使有何不适?” 谢承瑢叫人关了门,才缓缓说:“我有旧疾,年年复发,少有人能医。闻先生医术高明,所以想来试试,看看我还有没有的治了。” 他褪下上衣,露出精壮的后背,说,“应当是枪伤,伤了好些年了。有的治么?” “哎哟,我头一回见到这样的!”裴章非常惊诧,“节使从来都不在乎这伤么?完全溃烂了。穿甲时也不觉得疼吗?” “当然疼,若不疼,我也不请先生来。” 裴章拿出药箱里的烈酒,又翻出许多药:“一开始伤的时候就该处置了,我猜节使一定懒得理,想起来就用药,想不起来就不用。日子久了,越拖越重。” 谢承瑢笑笑:“你还能看出来什么?” “我就是好奇,旁人伤口好像夏日更差些,节使看上去,是冬日更差些?” “是。” 裴章道:“应当是重甲压到伤口了,我再瞧瞧。” 谢承瑢微低下头,听裴章说些关于伤的话。烈酒浇在伤口上,分外疼痛,叫他忍不住攥紧拳头。 “要用酒的,如若无酒,盐水也成。每次换药前都要如此洗,洗过再涂药。” 裴章浇完了酒,又拿药来擦。 擦药也疼,麻布蹭到红肉,疼得谢承瑢发抖。 他歪头想躲开,却听裴章说:“多少病都是拖出来的!我以前认识一个兵,也同节使一般。本是一个小伤口,越不管就越恶劣,最后竟因旧伤复发而亡。才四十岁,你说多可惜。” “四十岁?”谢承瑢算着年纪,先找借口,“他应该比我重些吧,否则也不能四十岁就没了。” “比你重?”裴章笑了两声,“你这伤可比他重多了。他不晓得早些看,你也不晓得早些看,都拿命不当命呢!” 谢承瑢摸着左手食指上的金指环,说:“总不至于如此。我想我活到六十岁还是能的。” “六十岁?节使再这样糟践自己,不要说六十岁、四十岁,能不能活到三十岁都难办!你身上一定有其它伤吧?伤口如水流,顺着经脉慢慢淌,今儿是肩膀头,来日就是腰腹,最后遍全身,联合着其它旧伤。你不在乎,等命没了,再想在乎可晚了。” 裴章擦过伤口,又找麻布来裹。 谢承瑢不说话,他有点慌张了,心里恍惚着,想很久才说:“我若此时再好好护着,能活到六十么?” “兴许。” 长布裹紧上身,谢承瑢疼得倒抽气,又问:“六十岁活不到,五十岁总能活到。若能活到五十岁,我给先生送好东西。” 裴章笑道:“等节使五十岁,我早已经死透了。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,老天要你五十岁死,你活不到五十一。节使好好惜命,战场刀剑无眼,受伤病折磨可不是好死法。” “是。” 谢承瑢沉默着低下头,又默然抚摸指环。 “擦的药治标,喝的药治本。我给节使开几服药,早、中、晚都要吃。落一顿,就少活一天。”裴章调侃说。 谢承瑢分明知道裴章是胡说,却还是信了:“我多吃一顿,是不是多活一天?” “节使这么怕死吗?人固有一死。” “我当然怕死。”谢承瑢气馁道,“没人比我更怕死了。” “怕死你还不擦药!三天后我过来瞧瞧,要还是这样糟,我再来换服药。一服一服试,总有能用的。” 夜里裴章没走,谢承瑢特叫人收拾了屋子出来供他住,想住几日住几日。裴章想着,总之还要再来看伤口的,住几日便住几日,遂安心住下。 夜到后半,韶园又无人声了。外头有风抱竹叶,沙沙作响;有细风钻进窗隙,带着烛火翩翩起舞。 谢承瑢睡不着,只想坐着。他看到刚才没用完的半坛酒,心里萧瑟,捧酒就来喝。 他以前是很不能喝酒的,一点儿荔枝酒就能醉。现在不同了,再多的荔枝酒都喝不醉他。 秦州有一种烈酒,名叫三白,一坛就倒,后劲也大。 他喜欢三白,三白能同珗州的临春赋比。 他忘记是什么时候爱喝酒的了,因为酒确实是个好东西,喝醉了,就能把烦恼忘得干干净净。 就是会耍酒疯。他耍酒疯同别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