忘琮的想法很大胆,也很大逆不道,但还是说:“我支持军使。” 谢忘琮把草丢在王重九身上,笑说:“回去睡吧,已经很晚了。” 分别时,校场又起了很大的风。 风卷着谢忘琮的头发,折磨着她未盘起的青丝。她忽然想起什么,对王重九招手:“你成亲了没?” “我?”王重九嘿嘿,“没呢,我也没这打算!” 随后,他又对谢忘琮说,“将来沙场上,我做将军的左膀右臂,与将军并肩,为将军冲锋陷阵!” 谢忘琮愣了一瞬,随后笑道:“管好你自己就行了,别来管我。” 军营经常夜有箫声,随风呜咽。吹什么曲子已然分辨不得了,但其音伤感,绵延不绝。 这音传到谢忘琮耳朵里,要她流连此处,无心向前。她的神思飘到白玉馆里,恍惚间又见到屏风之后那个朦胧的影子。闭上眼,就像是见到阿娘。 ** 刘宜成中进士之后,被授御史台主簿一职,如今任职已半年多。他虽只有从八品,却也日日恪尽职守,一大早到御史台办公,直至深夜才出。台簿主掌收受文书及本台簿书、钱谷[1],不是大官,却也是他寒窗苦读苦出来的,所以每一日都倍感珍惜。 是夜,他又在灯下处理公事,忽闻屋外脚步阵阵,遂放下册子出门去望,在走廊处见到御史中丞杨荀。 走廊中灯火明亮,将人照得深刻。刘宜成见一长须年长者,挺胸抬头站立,所着公服平整,丝毫不落褶皱;他身长而瘦,格外精神,望向某处时,那双眼迥然,带有光。 所谓御史台,便是皇帝耳目之官,掌纠察文武百官歪风邪气、贪官污吏,肃正朝廷纲纪法规[2]。而杨中丞为人耿直,一心向周,拜御史中丞后,更是直言进谏,连官家都要笑称之为“恣睢臣”。 刘宜成很敬佩杨荀。 杨荀是御史台的最高长官,比刘宜成高了无数阶位的。见到上官,刘宜成自然不能怠慢,故敬而拜道:“杨中丞。” “原来是刘台簿。”杨荀作揖,“夜这样深了,还不回家去?” “回中丞,下官还有些簿书未对完,今日事今日毕,不可拖至第二日。” 杨荀望着刘宜成,突然想起什么。他把将刘宜成拉至暗隅,问道:“我且问你,前些日子,你是否给官家上了一封奏疏?” 刘宜成一顿:“是。” “你才为从八品官,如今一封札子交到官家那里去,算是越职言事!前几日我一听,浑身一震,便要来想着找你问问,可事儿一多,竟忙忘了!” 说罢,杨荀拍着刘宜成的肩,略有担心神色,“官家未怪罪且还好说,如若怪罪下来,你小心你的仕途!” 刘宜成不解:“我有奏言,为何不能上奏?我既已入仕,便心向周,处处为国事考虑、为社稷担忧,岂能因畏惧降罪而一言不发?且官家素来以‘仁厚’为名,如若就此怪罪于我,我也不必再跟随官家。” “你倒是刚烈,说话做事,且随着性子。你可知太宗时,曾有八品官员直言上疏,被罢了官,贬往相州去了?” “倒是有所听闻。”刘宜成道。 “我是告诉你,好言相劝。我知你满腹才华,又刚中进士,想着一展抱负。不过这朝堂未必有你想的那样纯粹,切莫心急,切忌锋芒毕露。”杨荀拂髯,叹息道,“你那封奏疏,幸好是让官家看见了。如若是皇太后瞧见,你可不能在御史台这样办公了。” 刘宜成点头:“多谢中丞。只是中丞,下官还有一事不解。” “何事?” “官家既然已有二十二,为何太后不还政呢?我也看过不少官人上奏,却丝毫没有动摇皇太后的心思。” 杨荀叹息道:“你有所不知。太后摄政,乃是先帝遗言,要‘皇太后与幼君共处国之军政’,而‘赵太尉、颜相公辅之’,其期限未定,如何休止,须看太后意思。” 刘宜成这才了然。他想起来颜相公模样,分明是谦谦君子,又为何会不顾江山社稷,任太后把持朝政不休呢? 杨荀说:“我确实不知他在想什么,或许是谨奉先帝遗诏,又或许是其它原由。颜相公此人深不可测,他心中有一番天地,除了先帝与太尉,谁都走不进。” “太尉一介武夫,又如何会懂文人?”刘宜成更不解,“我见太尉模样,像是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。” 可杨荀却说:“赵恭权绝不是如此简单之人,他若真是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莽夫,还能稳坐太尉这么多年吗?你可晓得他家大郎赵瞻悯么?” “赵瞻悯?”刘宜成想了一会儿,“我知道他的。” 杨荀语颇隽永:“赵瞻悯文才确实了得,我看过他写的文章,真真是字字珠玑,掷地有声。他所总结东汉覆灭之因,见识非凡,令人耳目一新,实是天才也。不过……” “不过什么?” 杨荀只是摇手:“不可说,不可说。” 刘宜成已经想出来了:“不过他已经拜驸马都尉,就算是有天高的才能,也不能入三省了。” 刘宜成与杨荀又说几句,便聊到赵瞻悯的文章。东汉末年,外戚专权、宦官当道,党争乱政、地方起义,又有西北羌乱,汉廷岌岌可危。黄巾起义后,群臣四起,割据为王,而汉廷,就湮灭在三国之中了。而赵瞻悯所论的,正是黄巾起义。 “赵瞻悯在文中写,黄巾起义无非是农民自救。东汉末年,西北起羌乱,国内有天灾;稻田无颗粒,兵戈要征财。赋税徭役重,血汗融落土;长鞭抽民身,怨声言命苦;进退皆两难,不甘从受戮。只能揭竿,掀汉。”杨荀道。 “‘苍天已死,黄天当立,岁在甲子,天下大吉’。依我看,羌乱在人为,而大旱不过天命也。若无大旱,未必有此局面。”刘宜成说。 “这一点,赵瞻悯倒是与你观点不同。他说,无非是差民意,民意岂由天命左右?若得民心,何愁大旱毁国?君民不能同甘,亦不能同苦,你我相解不得,或诛,或反。而天意,便是人意。天不能庇护国,能庇护国的,从来都是民。若想国祚长远,民心,最为紧要。‘君民同心,海晏河清,天下太平。无贵无贱,同富同贫;不以酒为池,不悬肉为林。恤百姓,察污吏;百姓国,万民邑。罢去兵戈,不生战事,安居乐业,自享民心。’这便是他的理念。” 刘宜成闻此,深深点头,可随后说:“不过是理想之国!无贵无贱、同富同贫且不说,如今西州未定,既要克复,如何不动兵戈?” “确有矛盾。你知道他是谁的学生么?” “我不知。” 杨荀叹息道:“赵瞻悯是颜相公的学生。他所想的理想国,正是颜相公心中的天地。” 【作者有话说】 [1]、[2]均摘自《宋代官制辞典》,龚延明编著,中华书局出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