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离开会客厅,绕了点远路避开领事,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间院子。为了看起来不那么显眼,谢玹故意将自己的衣袍扯松了些,又将袖口与衣摆揉捏卷搓。 今日出宫时,他故意穿得素朴了些,还教十皇子数落一顿,最后才妥协般地挑了根发簪。 一眼下来,倒真像个做事毛毛躁躁的小厮了。 如嫡长子在自家府邸脑袋被开瓢这种丢人的事儿,即便表面上被捂得严严实实,也挡不住下人们私下的流言。 谢玹走在李家,仿若走在自家的后花园。他靠着这张富有欺骗性的脸,走了一路也听了一路,慢慢的,心中便已将李徵二字描摹了个大概。 李徵李应寒,其生母在生产他时难产,半个时辰后撒手人寰;五岁那年在与兄长玩耍时,因一颗桃发生争端,后兄长爬树试图再摘一颗,未果,掉下来摔成了痴儿;十岁,与姨娘妹妹一同去城外寺庙求签,路遇劫匪,马车不慎落入悬崖,姨娘与妹妹不幸身亡,李徵却挂在一株歪脖树上,幸存;十三岁时…… 诸如此类,不胜枚举。 在李家下人、李家子孙、乃至李缙本人口中,李徵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。 按照常理来讲,这位要当祖宗般供着的人物,要么趁他还未长大,偷偷处理了;要么就送出去,让他与生养之地相隔甚远,便影响不到李家人的气运。 可谁也不知道李徵为什么最后还是被留在了李家府邸,还入仕为官,就这么到了如今。 “其实徵少爷也挺可怜的,老爷为了躲避这种命格,已然不承认他少爷的身份了。只将他过继给柴房里烧火的下人,所以徵少爷虽然姓李,实际上也与下人无异了……”有小厮感叹道。 “若是我,我便小心翼翼地过生活了,只盼这一生能安稳度过,不敢再求名利。”谢玹附和道,“徵少爷怎么敢动郁少爷的?” “嘘!要叫左补阙大人!”小厮大惊,“左补阙大人最厌恶别人唤他少爷,你刚来不懂,下次得注意了!” 谢玹默了默。想了半晌才记起来李郁在朝中应当正在任职门下省的左补阙。 “你问我我也不知。”小厮继续说道,“大人们的事咱们做下人的还是少打听为妙,私下说说就罢了,可不敢过多议论。” 谢玹心想你这不议论得挺多的。不过转念一想,这些侍女们嚼了这么久的舌根,说的却都是关于李徵的,一触及李郁或者李缙的话题,他们大多便静默不言了。 可见李徵在府里当真是人人皆可踩上一脚的东西。 譬如眼前这个被谢玹问路的侍女。 “你怎的想去看徵少爷的?你也不怕沾上晦气死于非命。”侍女想必很是怜惜谢玹的这张脸,连手中的枝丫都放下了,“善心也不是用在这上面的。” 谢玹状似好奇地问:“与徵少爷相交的人,真的大多都……” “不是大多,是所有。”侍女轻声道,“老爷曾叫大师替徵少爷算了一卦,若命中无缘得见天乙贵人,他的命格连阎王爷来了都压不住。”说罢,上下打量了谢玹一眼,“你的命格能有阎王爷硬?” 谢玹像想起什么似的,笑道:“说不准呢。” 于是在这位侍女的眼里,谢玹便是那种执迷不悟,硬是要与天意叫板的人物了。也不知是因为谢玹这张脸长得合她的心意,还是她不愿一个无辜之人受阴狠劫煞的影响,硬是不愿告知李徵的所在。 最后好说歹说,侍女才悠悠松口,随手往远处一指。 谢玹躬身谢过,转身走出去几步,忽而又折返回来。 “这位姐姐,我还有一话想说。” “什么话?” “今日姐姐遇见我之事,还望不要对他人讲。” 侍女顿了顿,恍然道:“你是担心老爷罚你无故接近徵少爷是吧?没事没事,我不会讲的,你大可放心。如你这般善心的人,在李府可不多见了……” 谢玹笑了笑,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去。 今日他随十皇子拜访李府,不出意外,明日这消息就会传到李缙的耳朵里。此人手眼通天,野心勃勃,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事,没道理不知道。 在李缙的视角中,身为皇子的谢玹,便定然是王太后的眼线。 若李徵这人真有什么问题,他接近李徵一事暴露,于谢玹本人来说无甚大碍,但对于为他引路的侍女来说,就是灭顶之灾了。 侍女不知道他的身份,但谢玹不能装作不知道。 他并非良善之人,前世在位时,手上沾的人血能从紫鸾殿淌到文宣门。如今头一回被人夸善心,竟有种活的是他人人生的错觉。 罢了,就当是为感谢阎王爷让他命硬一回的举手之劳罢。 侍女指的方位在靠南的角落里。李家府邸广阔,院子挨着院子,连府上的下人都常常找不着熟悉的路。可谢玹就是凭着侍女讲述的印象,一步步摸索到了正确的地方。 原因无他,只因这片院落太过独特。 在人丁兴旺、风头正盛的李府,独独有一片孤零零的院落,杂草爬了满地也无人清理。院中长了一棵桃树,枝条张牙舞爪,支撑着树干苟延残喘地活着。 谢玹穿过院门,就感受到一股清寂的氛围,好似地底下不可见光的东西被搬到了人间。 正对院门的是大院里的正屋,大门紧闭,门上还落了把锁。谢玹站在门口,思忖了片刻,开口试探道:“李徵?” 无人应答。 谢玹不死心:“李应寒?” 回答他的只有枯叶被风刮起,在地上摩擦出嘈杂的沙沙声。 不会是死在屋里了吧?来之前他好像还隐约听到李徵被李缙狠狠罚了一顿,身上到处都是伤来着?照李缙这种人的罚法,不丢半条命也要脱层皮。 谢玹低头看着那把长锁,只停顿了一刹,随后面无表情地拔了下束发的发簪。 有锁不撬是傻子! “咔哒”一声,不甚牢固的锁应声落地。 落了好几层灰的大门被缓缓推开,发出呻吟之声。谢玹耳听八方,提起警惕的心站在门口,并不着急进去。 屋内很黑,原本门窗皆紧闭,眼下门被谢玹打开,便成了照进屋内的唯一光源。他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这般浓重的黑暗后,再思索下一步是走是留。 然而就在他分心思索的某一刹那,忽而有一只手从门后伸出,猛得擒住了谢玹的手腕! 谢玹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,就被猛得拽了进去。 身形翻转,他被一个黑影压在身下,动弹不得。一个冰凉的触感游蛇般贴在谢玹的喉间,寒凉如冰雪,一如那人的声音。 “别动。”男人缓缓道,“我是不是说过,你们若再来烦我,就别想活着出去?” 作者有话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