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劫深深望一眼昭明,将手中的面具递予他,道: “大将军应战死沙场,马革裹尸还,岂有死于寝榻的道理?你方才说你是身为将军,困于病痛,是为了脱此永囚,才出此下策。” “如今我有万全之策,请将军与我一道出征,你却要苟且避祸,宁可在王宫直到寿终?时日今日,都不敢与我搏一搏吗?” 昭明看到面具,神色变得复杂难辨,好像透过淡金的浮光,捕捉到一丝往昔的旧日掠影。 恍惚间,金戈铁马,气吞山河的昭明将军,少时闲呼鹰嗾犬,白羽摘雕弓,与麾下众将士生死与共,一诺千金重。 也曾黄沙百战穿金甲,也曾一剑霜寒十四州。 如今,少年将军壮志未酬,鬓先衰。 昭明凝视着掌心的面具,迷离的凤眸一点点聚焦,眼中的血丝缓缓退却。 最后,形容枯槁的昭明,到底是微微勾唇笑了笑。 “最后一搏?如此了结,倒是甚好……” 似是轻描淡写,又是如释重负。 天际处传来闷沉沉的雷声,殿外墨云舒卷,瓢泼大雨渐渐变得稀疏,雨丝悬于檐下,根根分明,银光闪动。 昭月担忧地望一眼重新套上盔甲和面具的昭明,再看向空劫,凤眸紧眯,目色已骤然变得冷酷而凌厉,威胁道: “佛子且想好,我和你的交易并未作结。洛朝露尚在我手中,此战无论成败,你若敢让我王兄伤一分,我必要伤她一分。” 昭明不悦地抿唇,拍了拍她的手,打消她的戾气。他对此生最是挚爱的妹妹露出往常那般春风化雨的笑容,温言道: “我答应阿月,一定会回来的。” “王兄可要说话算话。” “王兄说过的话,何时不算数过?” ……… 出了高昌王城足有数十里,洛朝露回头遥望身后的天际。 夜幕下,潮湿的雨气如浓雾一般笼罩在高昌王城巍峨的宫阙之上,氤氲不去,直压得人喘不过气。 洛朝露跟着护送她的高昌兵,在旷野一路冒雨疾驰,夜里雨水冰凉,一连片打在她的脸上。 此时,雨已渐渐停了,寂静的丛林中响起了经久不息的蛩鸣。 朝露抹去面上的雨丝,纷乱的思绪如线头一般一点点在理清。 从地牢将她救出来的那个男人,有着和昭明和昭月别无二致的凤眸。且,他的亲卫唤他“将军”。 守城战中,高昌王军的四大护国将军她皆已熟识,可却从未见过此人。 能被唤作将军,又是高昌王室的男人,只有一个。 昭明。 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自她的脊背一道一道地滑落,凉意浸透,寒意彻骨。 朝露不由回想起一些之前被她所忽视的细节。 为何每每昭月出现,身上都有浓重的檀香?是为了淡去身上杀伐的血腥。 为何昭明从未在她面前卸下面具和铠甲?因为那是伪装。 为何昭明会抗拒她触碰他的伤口肌肤?是要掩盖她身为女子的破绽。 这是一出的李代桃僵之计。 朝露神色一凛,想起无论洛襄还是空劫,却是都在不遗余力地将她赶出高昌,送回乌兹。可每每的阻力,皆大多来自化身昭明的昭月或者国主昭月。 起先是请她留下以箭术助阵。后来她决意要走,又因美人图陷落北匈营地,初见空劫,为他所救。 今日昭月又以美人图诬陷她私通北匈,将她强行关押,不让她离开高昌,直到真正的昭明出现。 她洛朝露无兵无卒,所谓箭术于守城不过聊胜于无,昭月千方百计将她留下,究竟是要利用她作什么? 还是说,在利用她控制着谁?朝露的眼底恍若浮现出一道庞然的黑疤,一双深沉的眼眸。 这一世,她如果是方才认识空劫,昭月根本不会挟持她来命令他。 除非…… 她的心底却冒出一个没有根据的猜测。 除非,若空劫就是洛襄,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。 所以,洛襄自此对她避而不见,冷漠驱赶。所以,每每她遇险,出现的人都是空劫。 二人的眉眼,一个温和一个凶厉,目的都很一致。 他,好似是换了一个身份,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。 两世以来的井渠图,相似的轮廓身形,一样的琉璃佛珠,烧熔佛像济世的决心,对她无言的回护……桩桩件件,像是涓涓细流,终是汇聚成滔天巨浪,猛地扑打在她身上,要将她淹没。 每思及他一处,洛朝露的呼吸便滞了一分,逐渐喘不过气来。 自入高昌以来,她无数次想起过这个可能,却又一次一次地否定自己,不敢去深究,不敢去细想。 若他真的是他,她不知该如何去确认,如何去回应。 爱欲之人,犹如执炬,逆风而行,必有烧手之患。前世的阴影犹在,使她不敢触碰,生怕灼伤。 但此刻,她心头涌动起一股前世今生都从未有过的勇气,想要逆风执炬,一探究竟。 她想回去,找他问个清楚。 朝露身下的马渐渐慢了下来,沉滞的目光望向被她抛在身后的高昌王城。 风起云涌,雨雾尽散。 浓得如化不开的墨一般的夜色中,连绵的火光影影绰绰,破雾而来。 北匈军似是又朝高昌王城发动了新一轮的进攻。 仿佛还能听到震天动地的马蹄声,一股股魅影般的骑兵打着尖利的呼哨,身后万箭齐发,摧折城池。 朝露身体僵硬,紧握着马绳的双手颤动不已。 昭月一直将她作为质子,那么她此番擅自离开高昌,他会不会出事?北匈袭来,王城再也守不住,以北匈军屠城的惯例,城中之人,又当如何? 巨大的恐惧在她心头蔓延开来,朝露“吁——”一声,勒停了马。 “灭火!” 身旁传来护送她的高昌兵的低呼。 转瞬间,她四周的火杖尽数熄灭,唯独她手中那支火光仍在幽幽闪动。 “前面有不明军队靠近!速速灭火,免得被发现攻击!”紧跟着她的高昌兵催促道。 朝露猛然抬头,朝那支军队望去。 这一支不是北匈军。 无星无月的夜色中,她黯然的双眸映出远处军队无比眼熟的旗帜,渐渐冒出点点星火,烧尽眼前一望无际的荒原。 她想到了救高昌和救他的办法。 手中的火杖飞出还未烧完的火烬,飞入她的眼。她的眼眶发烫又发涩,猛地一扬马鞭,朝那支军队纵马飞奔而去。 虽于她而言是下下之策,却是死局逢生的唯一解法。 第74章 亏欠 梁军彻夜疾行的兵马骤停, 原地驻扎。 为了掩人耳目,营地火杖稀疏燃起, 被雨后的浓雾和夜色掩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