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 他说,平白无故的,说这些干嘛,今天也没喝酒,我是来还书的。 “没什么,最近的一点点心得感悟。”我转身给他抽书出来,递给他,“滚吧。” 赵茂芸走到门口,又忽然回头望我,“你说这人,是懂好,还是不懂好?” 我想起我梦里的那个人,我说,好像还是不懂好一点。不懂,就可以做个自由人。愿意往哪儿跑往哪儿跑,谁也管不住,也不会被风吹走。 再选一次呢? 还是选不懂。 赵茂芸走回来,摘下头上的斗笠,坐回到我面前。 他眼睛很大,却不会无神。 也是,毕竟是鹿。 “如果再懂点,就能上天入地,无所不能呢?” “不懂。” “开宗立派,众生敬仰呢?” “我宁愿回家种地。当个果农也成。那么多虚头巴脑的,太累了。”我盯着他,“毋论仙家,就是咱们一辈子再长,也总是要把精力劈成几份。我总在做无边无际的梦,我却知道我这人,就这么大点儿的能耐,再往前一步都不能够了。” 我就像一艘长船,能渡的东西有数。 我心里也有数,我肯定渡不过无边的苦海去。 我说你赵茂芸,一个和尚,怎么争心这么重?敢情你倒是有无边的智慧了,我可就是个凡人。 赵茂芸似乎也来了兴致,“那你剩下的智慧都作什么用途了?” 我想了想,喝了面前已经凉了的半盏残茶。 “剩下的,给爱,爱自己,爱别人。我这人,爱不来芸芸众生。人都说情到深处,山河是你,市肆是你。绝非如此。我眼里,该是谁就是谁,哪儿来的那么多屁话。就算是山川河流,也不是留给我胡乱爱的,我对它们自有别的情愫可谈。” 赵茂芸也笑了,嘴角上扬,眼睛微眯。 他拢一拢僧袍,“你说得有理,我也做不到的。今天晚上一起喝酒吧。我不走了。” 那天晚上他又喝多了,这次却不再四处乱窜,而是安安静静地趴在门槛上看月光。我搬了个小凳子过去陪他,看着看着,他困了,一歪脑袋就睡了过去。 甚至开始小声地打呼噜。 蟋蟀叫得很大声。月亮边上的云很薄。 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透亮的月夜,我一步一长叩,敲响山门。 那人说你俗心太重,修不出个什么结果的。 他转身要走,我大声说:师父座下如无恶人,又何谈贵生济世?四海普渡? 他又转回来,有点着急:我没说你是恶人,我是怕你耽误了自己。 我仰头看他:谁说这世上只能有一种活法儿?就算走了同一条路,又何必都要走到终点?我愿化成路边的一棵树,为后来人引路。 我还问他:都要成仙,难道就不是汲汲了吗?哪种结局是好的,哪种是坏的,不都是您定的吗?一个只走了一半的人,难道就不可善良澄明吗? 成功者的脸固然可爱。 但可爱的,不应该只是一种面孔。 不应该只有一种面孔,吧。 赵茂芸睡醒了,变成人样,仰躺在地上。 他枕着一条胳膊,头冲着门外。腾出另一只手来,直抓我腰上的痒痒肉。 “又喝多了。我要戒酒。”他悠悠地叹一声,收回了手,盖在脸上。 月光透过他手指缝隙,洒在脸上。他的眼睫被分成三段,一段亮一段暗。 他又把手扬起来,还是有些醉,“家师,呃,家师也是个酒腻子,非常非常喜欢喝酒。他老人家,特没正事儿,经常化成年轻人模样,下山云游。等喝够了好酒,就再回山上。” “扯,酒哪有喝够的时候?” “不,不是的。”赵茂芸又打了个酒嗝,“他每次一闯祸了,就会回来了。起初呢,还是很小的祸,砸了人家的摊子,或者是不慎调戏了良家妇女之类的。直到有一次他去赴上清仙师的宴,喝高兴了之后,一出门,就点化了昆仑山下的一只小鹤。他骑着小鹤飞了万里之遥,困了就在鹤身上睡。有了好的兴趣,就在鹤上习练法术。结果那鹤耳濡目染,短短几日,竟成了一方妖物,直甩了我师父,自己下凡作乱去了。” “后来呢?” “那能如何,当然是他自己巴巴地去收了。”赵茂芸忽然笑了笑,不带一点杂念的,双臂也在空中乱挥,“我师父,非常了不起,他很有趣。会做木匠活,会用左右手同时写字,会用狗尾巴草编草环,他还会养小白老鼠。噢对了我跟你说,你可别传出去,就我们后院那棵人参果树,其实我师父才不在意呢,他巴不得那树死了。我记得,呃,他说,别人都觉得我镇元子是靠这棵树活着的。跟他们比,我是个农民不假,但也不能这么看不起我。我巴不得没了这棵树,大家都忘了我才好。什么地仙之祖?说得好听,好像我多想跟他们攀交情一样。你,你可不要外传啊!被人知道了不好。” “再后来呢?” “没有了,没有后来了。后来他下山了,就再没回来过了。”赵茂芸还在傻笑,“后来他把五庄观烧了,下了万寿山,再没回来过。可能也不是烧了,我记得我满眼都是红色的,跳跃的火焰,也许不是火焰也不一定,权且当作是火焰吧。” “说不定是个穿红衣服的人呢。” “红衣服?”赵茂芸顺着我说下去,“也许就是个穿红衣服的人吧。” “也许不在万寿山,也许在昆仑山。” “昆仑山在哪儿?我不记得我去过。红衣服,红衣服的人在昆仑山吗?” “或许也不是红衣服,而是血呢?” 赵茂芸偏过脑袋看我,眼神还是有些发愣,“血?谁的血?昆仑山的西王母吗?且不说她一届女流,就算是真见了我师父,那也要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师叔。” 我话到嘴边。 还是要说。 “镇元子,真的还在吗?” “你什么意思?” “仙鹤真的只是仙鹤吗?他真的收服仙鹤了吗?” 赵茂芸捂着耳朵,“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。” 我拿下他一只手,他看向我的眼里都是眼泪,纵然如此我还是想说下去,“仙鹤真的没有化成一股卓绝的戾气缠上镇元子的脖子?他当年被迫血祭昆仑,只是为了压住一只简简单单的,借了他灵气才化型的仙鹤吗?” 赵茂芸的眼泪终于流下来,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我看着他。 放下他的手。 “胡扯罢了,不要当真。” 第二天一大早,赵茂芸没有像往常一样悄悄离开。 我起得早,买完了菜,又去前台清昨天的账。赵茂芸从楼上晃下来,站在一个大酒坛旁看我。 “看什么看?去把门板卸了。” “可以卸,但是